沈志华 著名历史学家,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国际冷战史中心主任。先后出版了《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苏联专家在中国》等著作,在他投资支持下,“东方历史学术文库”已出版了100种图书。
1985年,出狱不久的沈志华向著名历史学家齐世荣先生告辞,作为齐先生的弟子,沈志华不知道今生是否还能再见到先生。
“如果我混出来了,我再来看您,如果我没混出来,您就忘了沈志华吧。”就这样,沈志华下了深圳,沉浮于商海之中。
9年后,“东方历史学术文库”正式出版,这是一个民间支持的出版项目,沈志华将自己挣来的血汗钱投入其中,齐世荣先生主持评审,为青年历史学人提供支持,很少有人知道,在它的背后有多少风风雨雨,钱一点点被花光,一笔借款至今未能追回,到后来,沈志华只能垫上自己的稿费……然而,整整100种书,三分之一获得各种学术奖项,从这里,走出了张小也等新一代学者。
在学术之路上,“东方历史学术文库”是一座桥,而支撑这座桥的,是两代学人的胸怀,大江大海,洗尽尘埃。当物欲侵蚀着心灵的自由时,当压力窒息着思想的空间时,我们太需要一种坚持,它见证着生命的尊严。
从古至今,读书人是最没有力量的,所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然而,读书人也是最有力量的,历尽艰难,终不改仰望星空之志。今天的“东方历史学术文库”已成洋洋大观,成为一段足以留给后人的传奇。
几乎被档案害了一辈子
我生于1950年,北京人。
上初中时,部队招飞行员,我们学校就选上我一个,可“文革”开始了,没去成。1968年,部队再来招兵,我又被选上,在海军航空部门工作,负责维护轰炸机。苦是苦,但待遇比陆军高,且躲过了“上山下乡”。
复员后,我在工厂当了6年工人。那时年轻,大家都在无限崇拜中,1971年林彪事件后,开始怀疑:原来毛主席也没那么伟大,至少接班人就没选好。那时年龄增加了,也读了一些书,开始思考。
1973年考清华,四门功课我都是第一,可正闹张铁生,结果没上成,从此灰了心,改学文科,1976年“四五运动”前,我被关了5个月,唐山大地震前才放出来,说是追查“政治谣言”,其实什么也没查出来。
1977年,恢复高考,我却没通过政审,因为档案“找不到”了,直到1977年底才平反,这时,我被调到机关办报纸,不好意思马上走,只好又干了一年,后来考上了研究生。
灰皮书带我学历史
“考研”时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考新华社学新闻,一是考社科院学历史。
当时,我想离政治远一点,感觉基础学科比较安全,此外也有兴趣的成分。1974年后,国内出了很多“灰皮书”,是翻译国外的历史著作,在干部内部书店能买到,我通过关系买了不少,发现和以前学的历史完全不一样,觉得很有意思。就这样,1979年起,我成了齐世荣先生的弟子。
1982年,就在毕业前,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当时学报算“内部资料”。其实这种杂志很容易买到,许多公共图书馆都有,读者随便翻阅。所以我也没太在意,后因“泄密罪”被判了2年徒刑。
出狱后,实在找不到工作,其实我要求不高,希望找家研究机构做点学术工作,或者进报社,可找了快一年,也没成功。
我下深圳后,一家出版社让我回来编“二十世纪文库”,我回北京干了快一年,每天工作15-16个小时,眼睛都看坏了,看任何东西都流眼泪,可单位还是不肯要我。
闯深圳终于发了财
下深圳前,我去看了齐世荣先生,想到先生曾那样器重我,我却一事无成,真是万念俱灰。
去深圳,是一个朋友拉着去的,他说那里好,英雄不问出处。刚开始是自己做生意,倒买倒卖,干了2年,没什么意思,钱不好挣,整天都在忙,但真正能成的事很少。后来在一家合资工厂中搞管理,这才实在了一些。后来,我进了珠宝公司,赚了一笔钱,以后又做“二渠道”出版,这下赚了很多钱。那时我也40多岁了,我觉得差不多了,人不能一辈子都在赚钱,应该干点有价值的事。
1993年,我回了学术界,先后做了两件事,一是支持“东方历史学术文库”,一是投资140万元,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合作去俄罗斯、美国搜集解密档案,组织翻译、整理、出版了36卷的《苏联历史档案选编》。
出版是基础工作
支持“东方历史学术文库”,因为当时青年学者出书难,可他们的优秀成果如果没人重视,就不容易坚持下去,很多作者通过这套文库拿了奖,评上了教授,成了学科带头人。对学术来说,出版是基础性的工作。
我们这代人从小受的是这种教育,觉得人生在世,总要对国家、对民族有点贡献,这点理想,不论遭遇多少不公正,多少挫折,也不会改变。哪个社会都会有问题,可再有问题,这还是你的国家,如果大家都灰心丧气,国家就没希望了。致力学术进步,首先是每个学者的事,然后才是国家的事。
为了文库,我们将一笔钱放在一家公司里,靠利息来维持,可3年前,这家公司出了问题,资金来源断了,当时想算了,坚持不下去了,可想到齐世荣先生多次说要出到一百种,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先生失望。于是,我拿出了自己的稿费,坚持到今天。
文明总是薪尽火传
今年,本以为文库将结束了,没想到几位企业家站了出来,他们上世纪80年代末下海,有很强的责任感与人文情怀,企业家来支持真正的学术研究,值得敬重。
在美国,许多学术项目都是私人基金会赞助的,相比之下,我们差距很大。一是税收政策鼓励不够,富人不愿捐款;二是管理太死,没意思的课题经费充足,而一些重要研究又不让搞。在这样的背景下,学者也浮躁,不愿意下苦工夫,还有多少学者在坚持研究?够10%吗?许多人混上教授后,50多岁就什么都不干了,长此以往,中国学术就完蛋了。
在管理上,确实有问题,但风气上,也有问题,现在不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大部分年轻人想做学问,有上进心。在美国,最好的学生才能做学术,而我们最好的学生都去做生意,人家哪怕一个技术工人,也有相当的文化底蕴,有理性,会分析,可看看我们的网上,多少学者在闹笑话。
文明总是薪尽火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这一代人不坚持、不负责,文化就会断根。陈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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