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回忆录》读感
《金岳霖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
金岳霖是一位大学问家,他在哲学、逻辑学等领域里都有很大的贡献。我1964年考取他的逻辑专业研究生。虽然我同他有整整20年的相处,但我不一定能把握准他的治学思想。我“生不逢时”,投奔到金先生的门下时赶上了“四清”和“文化大革命”,10多年都是在政治运动和动乱中度过的。金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一般人对他都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因此同他深谈的机会也不太多。我主要根据读他的书,特别是在整理他的回忆录时的一些感悟,谈谈他是怎么和哲学结缘的。
金先生16岁考取北京清华学堂,19岁以官费留学美国。开始学商科,因为“引不起兴趣”,不久就改学政治学了。他认为,商业学与政治学相比,前者只是“雕虫小技”,而后者才是直接关乎国家前途、命运的“万人敌”的学问。他的硕士和博士学位论文都是写的政治学。后来,金先生彻底放弃政治学而专心从事哲学研究,与他对政治学认识的改变有密切关系。通过研究政治学,观察美欧以及中国社会的政治,他认为政治学“无科学可言”,政治领域里充满了“玩政治”的行为,他对政治有了一种“厌恶感”。他在回国后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中明确地说:“近年来对于政治——不仅是中国的政治,无论哪国的政治——极觉灰心,而对于哲学,颇有兴趣。”(《金岳霖文集》第1卷,第210页)
金先生对哲学的兴趣达到怎样一种程度呢?用他的话说:“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
金先生的两部重要的哲学著作《论道》和《知识论》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完成的。当年,金先生随清华的师生从北京到长沙,再从长沙到昆明。金先生的《知识论》从昆明写到四川李庄,又从李庄写到昆明,一部六七十万字的书稿终于完成。据金先生晚年回忆,那时候在昆明常有日帝飞机来轰炸,一次空袭警报又响了,他只好带着稿子跑到北边山上,他就坐在稿子上。那一次轰炸的时间长,解除警报时,天也快黑了,他站起来就走,稿子就丢到山上了。等他想起来赶紧跑回去找,已经不见了。一部花了几年心血写出来的稿子,一下子就没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他没有犹豫,“只好再写”。一部六七十万字的书稿是谁也没有办法记住的,所谓“再写”只能是从头到尾写新的。金先生又花了几年的功夫,终于在1948年12月写成了。这部关于知识论的巨著直到1983年即金先生逝世前一年才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金先生在《作者的话》中说,“《知识论》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金先生重写《知识论》也成为学术界的一段佳话。
金先生研究哲学的最重要的方法是逻辑分析方法。现在有必要谈谈金先生和逻辑的关系,以及他对逻辑研究的一些看法。
1980年,有一天我去看望金先生,问他是怎么样搞起逻辑来的。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1924年的某一天,他、张奚若和一位美国姑娘在巴黎圣米歇大街上散步,遇见一些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争得很凶。他们三个人驻足倾听,不自觉地也加入到辩论之中,张奚若和美国姑娘竟然各支持论辩的一方。辩论中有逻辑问题,可是他们当时却不知逻辑是什么,于是便对逻辑发生了兴趣。金先生晚年的回忆录中也说到这件事,不过比较简略,具体细节也略有不同。细思之,金先生对逻辑学发生兴趣,并非那么偶然,那么简单。在此之前,他读罗素的书已接触到逻辑。他欣赏分析哲学,必然欣赏分析哲学所使用的逻辑工具。说得再远一些,金先生早在中学时代就有很强的逻辑意识,也可以说是逻辑天赋,他曾从民间谚语“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中推出“朋友如粪土”来;他也指出过《世说新语》中孔融对陈韪的反驳是不合逻辑的。这些都为金先生后来搞逻辑埋下了伏笔。金先生1925年底从欧洲回国,正赶上在清华教逻辑的赵元任先生调到中央研究院工作,于是金先生在1926年应聘到清华讲逻辑。金先生搞逻辑不算是纯偶然,却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1931年他到哈佛大学进修,跟谢非教授系统地学逻辑。他告诉谢非教授:“我教过逻辑,可是我没有学过。”结果引起谢老先生大笑了好一阵子。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现代逻辑还是一门很新的学问,国内懂的人很少。当时金先生接触到现代逻辑的新成果,并且在自己的著作《逻辑》中同现代逻辑著名学者进行了对话。他后来对现代逻辑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金先生研究现代逻辑的主要目的,是要用逻辑分析方法研究哲学,构建一个完备的哲学体系。他认为,“逻辑就是哲学的本质”,搞哲学的人不能没有好的逻辑素养。当时,逻辑课是清华哲学系的必修课,也是主课。
(刘培育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金岳霖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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