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夏
《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 来新夏著
“寿则多辱”语出庄子,然而刘绍铭撰文,提及93岁的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80年来,每天早上必在钢琴前弹奏两首巴赫的赋格和前奏曲作为一天的开始”,对这样的老人,我们只有感叹生命之神奇。神奇的生命,并非只有卡萨尔斯,鲐背之年的来新夏先生,有比这位提琴家更令人敬佩和叹服之处,这样的神奇,让我们报以敬重、景仰。
“余年登耄耋,自幸生活自在,尚能笔耕。”说这话时,来老已是望九之年,却不顾舟车劳顿,千里迢迢远赴内蒙古鄂尔多斯,参加全国民间读书年会,先生赞之为草根的读书会。他看重这样一个民间文化协会,“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不是被其他各种各样的人间百态所左右的一些人物,而是作为书蠹、作为书虫,一天到晚在书里面讨生活,从里面求愉悦,从里面也能求到治国安邦的想法,等等等等。”提携晚辈,获取驳杂而年轻的信息,先生感到十分高兴。
将近90年来,笔耕、读书,构成来新夏先生全部的人生,这种人生是快乐的,丰腴的。他在这个读书年会上说:“我记得幼时家人教育我的一句话,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然而,事实并不如此,我觉得这副对联应该将下联改一个字,叫‘学海无涯乐作舟’才对。”何以如此?因为“每当祖父讲完一个历史掌故,我便会去查找书中的相关记载,‘口碑与文献相结合’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一个“乐”,让来新夏先生毕生游洇在学术的海洋里。
今年6月8日,来新夏先生迎来了自己的米寿生日。同日,他的新书《书目答问汇补》、《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增订本)》出版座谈会在北京举行。座谈会上,他回顾了自己数十年的治学经历,感慨道:“生前能够看到这两本书的出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他表示虽已年进九十,但春蚕之心不死,有生之年,誓不挂笔。正是这种坚韧与热忱,使他在治学上细致、专一、锲而不舍,又讲求“博观约取”。他认为“博观约取”,并非什么书都要囫囵吞枣去读,而是让读书面开阔些,同时也善于提炼精华。因为任何书里都有水分,没有水分就不能成书。这就好比水泥不和水便黏不到一起……所谓约取就是应在博观基础上,大量筛取,然后把书中的水分挤掉,将厚厚的一本书挤成薄薄的一册小书。谁要有本事将书读薄,谁就掌握了学问。所以,来老的研究非常重视客观资料的收集、归纳、整理和研究,不以主观想象轻下判断。他的《北洋军阀史》在众多北洋著述中,非同寻常地扎实。涵泳文本,梳理史迹人事,深觉其汗漫而渊深,至于论叙得失正邪,观感愤而伤激,但见立论极有识力,检读一过,种种委曲是非,自然了然于胸中。诚可谓史学正宗:“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实录。”仅绪论即达7万言,不特对北洋人物作了巨细靡遗令人吃惊的比较勘察,还比较细入骨髓的人物言行,使真相脱出,且对北洋研究史也同时加以论叙,指出其高下长短。纷杂的北洋人物,情态得以立体呈现,为任何同类著述不可代替,独在的价值尽显之。该著作的撰述,从百余麻袋杂乱无章的北洋人物藏档出发,这些积尘甚厚令人窒息的档案文件,几乎让人无从下手,但到了来新夏先生手中,经他萃取精华,妙手烹制,终成无上美妙的文史珍馐。
来新夏先生另一大著《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更为先生治学履历中汗血精神之体现。年谱之于治学,其重要性、基础性,有似数学之于理工科学。年谱,谱主所处时代的社会历史、巨细材料都需掌握,为了广泛占有资料,上世纪中叶,有整整10年的时间,来先生埋头检读清人年谱700余种,1000余卷,撰成50余万言大书。然而,心血之作竟在浩劫年月付之一炬,千年师道成仇敌,万卷缥缃付祝融。锥心之痛,久之不去。后来大气候稍有松动,先生即重理笔墨,孜孜矻矻,完成这嘉惠学林的大部头,初版本海内外学界多有庋藏,去年,中华书局增订本再问世,达110万言之巨。
来先生学问启蒙来自祖父来裕恂先生,裕公乃光复会革命家,书生本色,两袖清风,而学问研究则起步于北平辅仁大学。辅仁大学小而精,其史学力量则极为强劲,校长陈垣先生就是史学大家,目录学家余嘉锡也都亲自给学生授课,来老与目录学结缘,乃震于余嘉锡之隆名,“他虽已年逾花甲,但仍精神矍铄,了无老态。他讲课操湖南乡音,手不持片纸,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使人如饮醇醪。陶醉于这形似枯燥而内涵丰富的学术领域之中。”来老治学的严谨与专诚,与陈垣、余嘉锡诸先生一脉相承。1946年,来老毕业于辅仁大学历史学系,此后,以历史学、目录学、方志学分进合击各有重大成就,学界誉为“纵横三学”的著名学者;1979年独力的创办图书馆学专业;1983年秋,又在南开筹办图书馆学系,次年经教育部正式批准,并于1984年秋公开招生。
新夏先生毕生读书撰著,治学格局宏大深邃,成为国内研究北洋军阀的著名历史学家,也并非只是一个“乐”字涵括。他的研究,长时间保持牛牴角对阵一样的硬干苦功,绝无半点侥幸,来老的著述,近来又由中华书局推出两部具非凡重量的大书、好书。《书目答问汇补》达120万言,皇皇大哉。自1943年开启端绪,迄今已近70春秋,令人欷歔震慑。如此的皓首穷经,更别提尚有难捱的十年浩劫,先生尽力折冲,苦心经营,未尝稍变文化传灯之宿志,一派渊静正大之气。至于克服阻碍,谋道之诚,艰危不避,负责之勇,劳怨弗辞,令人肃然起敬。这也是先生对反智愚民专制的一种特殊反击。
来新夏先生著作等身,其为人却又极显低调,谦逊平和。在一次读书会上,某教授发言尊来先生为大师,先生接过话筒说:“称我是‘大师’,使我很不自在,这年头‘大师’是骂人的话啊!这可是让我避之而又唯恐不及的呦!”出人意料的谐趣,赢得经久不息的笑声和掌声。年轻人尤喜欢与他相处,对先生的学问、文章、道德,毋宁都是由衷的钦佩者。而年轻人即有寸善片长,他也多所褒扬。对于当下读书环境之窘迫,他有着超乎寻常的焦急,这也是他不顾舟车劳顿参加民间读书会的原因。他认为民间读书刊物有两大贡献:一是数千年历史中保存文献的优良传统,即文献传递——在各个时代积存文献,应该是当务之急,特别是读书人的当务之急;二是众多读书刊物做成一个平台,苦心经营下去,不难增殖文化生命力。
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在近日颓败的学风下,或许人们会觉得老先生太不懂得趋利避害了,殊不知国家的文化传承,最需要的就是攘利不先,赴义恐后的傻子,在乡愿充斥的世间,如何抱朴守素做学问于牝牡骊黄之外,这正是世间第一等学问。从这点看来,来新夏先生真正“乐”在其中。
(伍立杨 作者为著名作家、学者、媒体人、读书人,有著作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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