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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春节前后,于建嵘再次进入衡阳县,与他同行的还有社科院的陆雷博士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中国农业大学的部分研究生。他们调查了两个多月,访问了更多的农民“减负代表”。 于建嵘说:“我原以为,他们被抓、被打、被判刑了,不会再搞减负上访了,事情应该平息了。结果我们发现,他们不仅坚持抗争,而且形成了全县性的网络组织,这究竟为什么?” 谈起上访经历,“减负代表”凌学文讲:一开始上访,都是先到乡里和县里,回来以后受到打击,然后到了市里;再次受到打击后,又到了省里,最后上到中央的。“我到衡阳市,感到没有办法,就跑长沙;长沙跑了30多次,上面也没有解决,于是跑到北京。凡是上访的人,家里人基本都受过打。但越打越是要去上访,因为政策不是我的,是党中央的,我是为了维护党的政策,我受了委屈当然不服。” 凌学文是在市政府院里砌墙时,有个市领导给了他中央有关文件看。有一次在家赶上干部来收税,他与干部起了冲突。“我说生猪税,绝对不能按人头平摊,要收就拿文件给我看,不给看就别收。我很气愤,干部竟然在下面这样骗农民!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去上访了。 “我跟家里打了招呼,我去上访,家里有风吹草动就把锣拿出来,如果在紧急关头,有十多二十个人到家里来打东西,就把锣用力敲,加急敲;如果是一般的事,锣就打缓一点。我也跟邻居打了招呼,他们说,你为农民说话,如果这些人来报复的话,我们一定赶到。 “那次,政府派了12个人来家里打人时,是我小侄儿敲的锣。听到锣声,村里人都赶来,把政府的人围起来了。他们怕群众打就逃走了,吉普车也不要了。” 在“减负代表”邓仔生家,于建嵘诧异地发现,这个强壮而有头脑的农民,一家人住的却是半边倒塌、破烂不堪的房子,屋里什么都没有。“实际上,邓仔生和他的妻子都是非常能干和勤快的人。他的邻里给我提供了许多证据。他的家之所以如此败落,按邓仔生自己的话来说,是‘上访败家’。” 邓仔生上访的路线也是先去乡里、县里,再到市里、省里。他讲:“如果当时乡政府把问题解决了,我们也就不动了;但乡政府不解决,我们就一路上访,上访的钱全部是自己掏。今年又走了好几次,去市里的次数比县里的多,县里去了也没用。到省里去了十多次,到北京去了一次。上访的费用一共花了七八千块钱,都是车费和复印费。钱都是借贷款,现在还欠信用社一千多块钱。” 他上访的起因是要求村务公开,村干部不肯。“他一掌打在桌子上说,看你有多狠,让你去告,你去上访去吧!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你个小小村干部就逼农民去上访!” 他和另一个农民到了县里,找县长。“我把村里账务没公开向他交个底,他问我有哪些,我说:第一,村干部打牌打扑克做不做账,打牌吃东西做不做账?他说不能做。第二,村干部走亲戚送礼做不做账?他说那不合理。第三,在村干部手中,一张发票就是一千多两千,吃脚鱼吃狗肉,招待哪个贵客?这合不合理……”人还没回村,和他同来上访的另一个农民家就出事了。 “他老婆被人从楼上推到了地上,打得神志不清。群众说,为了上访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必须到医院去看。当天去县里,起码有80多人,第二天又去了300多。群众听说省里有人来,就堵车,堵车了干部就会有人露面,这是群众的想法。结果堵住了桥,加上还有本地人,听说这事,都愤愤不平。” “11月‘严打’开始了,要抓我,说哪个捉到邓仔生就奖励500块钱!还吓唬老百姓,凡是去县里看人的都要罚款,都要捉住关起来,强迫参加学习班,去学习的就被关被打,还要交100块伙食费。农民没去,政府就出动车子到人家里去捉,大家怕被抓就躲到山里去睡,山里睡了好多人,老人们说,这跟当年‘躲日本’时一模一样。“我没躲在山里,而是躲在了市纪委。我每天都坐在那里,他们有事我就回避,没事了我就向他们讲下边的事,吃饭是我自己吃。看我没在家,他们就抄家,把我家里的东西全都打掉。我堂哥家也被抄了,说他支持我上访;另外还有个堂弟,被打得九死一生,口里流血……” 眼看快过年了,纪委的人劝他回家。人还没到家就被抓了,邓仔生偷跑出来,又回到市纪委。“那时刚好上班,很多人,我哭起来,我说共产党的真理在何处?到这个时候,有家都不能归!” “正月二十几,我向朋友和信用社贷款,借钱上北京,一定要告到北京去。后来,他们还是把我关起来学习10天,但你越关我,我越要反对你;中央有法律,下面就要依法办事,党内依法,群众就会依法。” 有乡干部问他:你上访花钱花精力的,值不值得?邓仔生说值。“我说,小时候赶上‘文革’没读书,上访一年胜过读三年书。他问为什么,我说,第一,以前不懂政策,不懂法律,现在学习了,就当我读三年书;第二,因为现在群众不知道政策,我能够代表群众去上访,把政策要到,传到下面来;第三,我从来没见过这些领导人,现在和这些领导人都能接洽了。”干部又说,看看你家这个烂屋,会倒的,你在家多做点事,把钱积起来建个新房不好吗?“他这也是好话,但我要坚持下去,情愿牺牲自己的利益,能够让广大群众觉悟起来,能够让大家日子好过一些。” 在邓仔生家里,他还这样告诉于建嵘:“开路人难,走路人容易;如果像今天这样的冰冻天气,会有露水,第一个人身上会搞湿,要吃点亏,但走过以后,第二个人就好走一些,走的人多了,路就好走了。” 经过调查,于建嵘发现,这些农民“减负代表”,年纪都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初中以上文化;大都当过兵或在外打过工;也有少数党员和村组干部;上访前家庭比较富裕,在当地可算中上水平。 “自1992年始,这个县20多个乡镇的一些农民因负担过重和干部作风等问题多次上访,并逐渐形成了一支减负上访队伍,被称为‘减负代表’的有80多人。这些‘农民利益代言人’,依据中央和省政府的有关政策,组织并带领农民,对县乡两级政府制定的不符合中央政策和国家法律的土政策进行各种形式的抵制。“在这些代表心目中,中央就好比全能全善的上帝,中央的政策就像句句是真理的圣经,宣传政策好比传播福音,为此受苦受难是为了维护党的利益,为此流血坐牢是为真理献身的殉道。对于铁了心的减负上访代表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追求的不是生前的幸福,而是死后的名声。他们在乎的不是上级怎么看,而是子孙后代怎么想。与普通农民相比,这些人有一个突出的心理特点,就是经常在公众场合表现出强烈的英雄主义情怀。 “村民在评价这些人时,称他们‘敢为农民说话’、‘敢打抱不平’,并说现在农村正因为有了这些懂得党和国家政策的‘减负上访代表’,乡镇干部才不敢过于嚣张,如果没有这些‘英雄好汉’,那农民根本就没有活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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