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琴师王鹏:用手工保护记忆

2012-12-05 22:15:11 作者:阳化杰 来源: 浏览次数: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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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正在专注地制作古琴。

古琴制作现场局部。

昨天,为期10天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成果大展在全国农业展览馆落下帷幕。作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三种方式之一,非遗生产性保护的概念直到2006年才得以明确提出,但这项工作却已悄然进行多年。目前,众多非遗项目从中受益,已经拥有了“自我造血”的能力。当今天的工匠用双手重复着古老的技艺时,被他们保护下来的其实是对文化的情感。

样本

“北王”和他的斫琴之路

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成果大展的展览现场,斫琴师王鹏的展台别有一番趣味。在这个由琴桌、琴台、书画案组成的小天地里,他席地而坐,赏梅品茗,以一种流云般清虚宁静的姿态,无声地传递着他所追求的东方审美境界。

在当代古琴界,王鹏被尊称为“北王”。作为古琴制作技艺这一非遗项目的传承人之一,王鹏从事这行已有10年。用现在的说法,他是进行了10年的生产性保护。目前,王鹏一年能制作20张古琴,由他创办的工厂一年能生产500张古琴。而他斫琴的经历,远比这些单调的数字有趣得多。

斫琴师一度不足10人

王鹏的钧天坊古琴文化艺术传播有限公司位于大兴区魏善庄镇。琴室之外,春寒料峭,几杆翠竹随风摇曳,竹影投射在竹帘之上,婆娑舞动;琴室之内,普洱飘香,余音绕梁,一剪寒梅绽放。

“生产性保护的提法正合我意。”一曲终了,王鹏抬起头说道,单从制作技艺的传承而言,如果只是偶尔斫琴,顶多就是保持技艺的原貌;只有不断生产,才能保持传统技艺及其审美基础,并开创提升的空间。

王鹏原本是师从川派古琴的。1987年,沈阳音乐学院乐器工艺系开设了中国首个古琴制作专业,学生只有两个,他是其中之一。4年间,他在川派古琴大师顾梅羹及师傅赵广运(顾的弟子)的口传心授下,扎扎实实地学习了斫琴和弹奏。现在,这个专业仍然存在,但师弟师妹们大多已改行从事演奏,王鹏也就成了当代唯一科班出身的斫琴师。

对王鹏来说,能把这门技艺继承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北京宫廷式斫琴代表人物、九嶷派大师管平湖的关门弟子田双琨还记得,2003年古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之前,全国的斫琴师已不足10人。那会儿没人学古琴,北京一个琴馆也没有,很多古琴演奏者甚至转行教人弹奏古筝,一张普通古琴只卖2000元,历代名琴通常不到10万元就可以售出。靠斫琴养家糊口,已无可能。

王鹏恰逢古琴艺术衰微时入了行,虽然一毕业就作为特殊人才被分到北京民族乐器厂,但因为没人订货,工作两年中,王鹏不仅没做过琴,甚至都没见过一张古琴。为了生计,他“下海”做起了木雕。

直到2000年的一天,师傅赵广运揣着新研制的斫琴用虎钳来找他。“老师走后,我一夜没睡好。”王鹏后来多次回忆,当时,他已经34岁,面对恩师的厚望,回想起学生时代的梦想,感慨万千。仗着几年“下海”攒下的积蓄,王鹏内心深处对古琴的情感复苏了。和妻子一商量,自然遭到激烈的反对,几番争吵之后,他趁着妻子出国进修,刀砍斧凿地干了起来。

半年后,以高昂的成本为代价,王鹏做出了他自己的第一张古琴。

做琴的不是卖木头的

“我几乎是一上手就要改。”刚干回本行时,无论是对木材、用漆,还是外形,王鹏都希望能够有所改进。但在多次尝试之后,他发现,斫琴的很多传统是不能背离的。

就拿当初他历时半年做好的第一张古琴来说,虽然在王鹏眼中它很漂亮,但把古琴拿给行内高人一看,却没有得到认可:“古琴是对称的,你这根本不对称,这么花,怎么能叫古琴呢?”

原来,古琴形制上的对称,是中国人“中庸”理想的一种物化表达。此外,古琴面板呈弧形,底板平直,象征着天圆地方;古琴一端较高,代表高山,中间用长长的琴弦,象征流水,宋朝《碧落子斫琴法》中就讲过,这是“山高水亦长”的自然大美境界,也是中国人“见山立志,遇水生情”的审美境界。这些基本设计,融合了几千年中国人崇尚自然,融入自然的审美追求,如果改变,会有损于古琴文化的完整。

不仅如此,古琴制作在选材、用漆方面,也应该尊重传统。

“面杉底梓”、“面桐底梓”,这是古人通用的选材搭配。也就是面板用杉木或桐木,因为它们的质地较软且松透,利于琴弦的振动。底板用梓木,因为它质地偏硬,但又能参与声音的振动,促成声音的纵向摆动,让琴声在悠扬之外,还能产生下沉的感觉,不漂浮,才能直抵人心。

此外,古琴之美并非声音越大越好,而在于“中和”。王鹏因此悟出,做好木胎,是为了让琴振动,木胎外面加灰胎(漆灰),却是为了抑制琴的振动。所谓“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古人追求的中庸之音,正体现在其中。

不过,按照传统斫琴法,灰胎要使用天然大漆,这样才能保证声音自然透出来。这就需要前后一年多的上漆、刮漆、自然风干的过程。王鹏尝试过很多种化学漆,最终发现,还是传统天然大漆最能达到理想的音效,花再多的时间也值得。

“用化学漆,20多天就能干透。但我不能那么做。你对古琴的传承和热爱体现在哪里?就体现在制作过程中。”这两年,随着古琴越来越热,不少逐利者常常不管不顾,不仅直接使用化学漆,还打出紫檀古琴、黄花梨古琴的噱头,王鹏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做琴不是卖木头”,他说,背离传统审美和发声原理的改变,不是超越,不是创新,而是糟蹋东西,让人心疼。

现在,王鹏创办的工厂生产的古琴仍沿用基本古法,工人们上手制作的古琴,内部结构一定要经过他的审定才行。

唐代大家也会输给我

但是,如今古琴的制作,真的是严格遵照祖制,没有丝毫改变吗?

当然不是。且不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古琴的琴弦已从传统的蚕丝发展为在钢丝外面缠上蚕丝,即使王鹏自己,也在古琴的结构、外形上做过很多调整。

“儒家倡导的中庸,道家倡导的清虚,如何体现?得找到一种技术方法,这才是我要思考的问题。”王鹏说。10年来,他不断地用心思考,在哲学的辨别力上有了很大提升,也知道往哪儿使劲儿了。这个方向,就是让琴声直抵人心,所谓“琴者,心也”,就是这个境界。

关于王鹏改琴,坊间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他给古琴演奏家陈雷激的一张清代名琴“养和”做了“剖腹手术”。

陈雷激曾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演奏过古琴曲,他对“养和”的珍爱,圈内更无人不知,他给儿子取名字就叫“养和”,可见感情之深。2004年,陈雷激在试过王鹏做的琴之后,便把“养和”交到他的手上。“你把它修得像你的琴发声那么好就行,怎么改随你。”没想到,王鹏胆子更大,直接把琴“剖腹”了,底板面板拆开,是个大手术。

“古人太过追求对称,琴内部的结构也是对称的,想追求一种均衡。”王鹏在接手“养和”之前已形成一套自己的斫琴思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古琴的7根琴弦粗细是不同的,如果内部结构是对称的,弹奏出来的琴声就不可能理想,应该根据琴弦张力的不同,振幅的不同,来调整里面的结构,形成更好的音效。

把调整后的“养和”翻过来,摸摸底板上龙池(古琴的共鸣箱之一)的边缘就会发现,两个凹陷的边缘,一边宽得能伸得进手指,另一边则窄得多。

经过半年的精心调整养护,当陈雷激再次触碰心爱的“养和”时,只弹奏了几个音,便已激动得两手发抖。因为太满意了,两人还相约复制100张“养和”,共同推广古琴艺术。后来,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陈雷激携王鹏仿制的唐代名琴“太古遗音”向全世界观众展示了中国古琴的魅力。

经王鹏之手修复的古琴不下百张。唐代的“九霄环佩”伏羲式古琴、相传宋代李清照用过的“正吟”神农式古琴、元代书画家赵孟頫制作的“龙吟虎啸”仲尼式古琴,以及明代祝公望创制的蕉叶琴等,但没有一个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有一张琴能让我特别的欣赏和敬佩。都是这儿好,那儿又缺一点儿。”王鹏说,正是由于自己对古琴的改进,完善了高、中、低音的呈现效果,他自信,即便是唐代斫琴大家雷威在世,两人用同样的材料斫琴,“雷威肯定会输给我的。”

除了内部结构,王鹏还创制了80多种古琴的外形。设计灵感分别来自战国刀币、玉琮等。“我就是要穷尽外形上变化的可能,让其他人不要在外形上下功夫了,以后大家都研究声音就对了。”王鹏笑起来。

做琴也是个修行的过程

10年间,古琴已从乏人问津的冷门乐器变为“上流社会”的宠儿。亿元古琴在拍卖市场上也不新鲜。普通的学习用古琴通常上万元,王鹏制作的古琴则从40万元到100万元不等。

古琴给斫琴师带来的最大财富是金钱吗?

“古琴给予我的,是钱换不来的东西。做琴的过程也是我修行的过程。古琴是老师,是一面镜子。正心才能正音,正音方能正心。”王鹏慨叹,生产性保护只是保护传统技艺的方式,但千万别忘了文化境界的提升,只有思想境界提升了,才能反思自己的方向。

“一张琴带给你的审美,难以言表。”王鹏说,听到那中正之音,柔和敦厚之音,人的心就沉淀了,不再躁动,从这声音中便能感受到做人要正。做的越多,弹奏的越多,王鹏越悟到古琴的教化作用。他的人生追求,也从制作传世古琴,发展为用琴声传播儒释道精神,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

大约五六年前,王鹏开始设馆办学。他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每年要培养80个学生。“现在每年都超额完成目标。”王鹏很得意。更难得的是,在跟着王鹏学习弹奏的学员中,已经有5个发展为学习斫琴。

5个学生中,有3个还是在校大学生,分别学习生物专业、工业设计专业和法学专业,其余两个已经工作,分别从事地图设计和舞美制作。“他们中已经有人能独立斫琴了。”王鹏很欣慰。

近两年,王鹏对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认识又有了进步。

“要传承文化,感染别人,只有古琴是不够的。要用你的视觉和听觉去创造一种生活美学观,用这种生活美学态度,对每个人的心理产生影响。”王鹏希望当代中国人能由心而生发一种“和”的境界。

于是,无论是这次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成果大展上的流云琴桌、云台琴席,还是琴馆内,工作人员的手工粗布衣服,都力求用当代审美融合中国文人追求的恬淡、空灵、宁静和悠远。

“当‘和’的审美进入当代人的生活美学时,就可以走向社会,走出国门,最终让世界认识到,原来东方文化可以改变世界。”(本报记者 李洋)

观点

生产性保护:传承双手的情感

刘魁立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到底指什么?在文化部刚刚出台的《文化部关于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的指导意见》中,给予了明确说明。

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是指在具有生产性质的实践过程中,以保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整体性和传承性为核心,借助生产、流通、销售等手段,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资源转化为文化产品的保护方式。提出这个保护方式,旨在让生产性保护“以保护带动发展,以发展促进保护”,统筹协调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经济社会发展的关系。这既符合非物质文化遗产自身传承发展的规律,也有利于增加传承人和当地人民群众的收益,提高其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积极性,而且能够促进文化消费、扩大就业、改善民生,实现区域经济、社会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

目前,这一保护方式主要是在传统技艺、传统美术和传统医药药物炮制类非遗领域实施。

在《意见》中,“坚持传统工艺流程的整体性和核心技艺的真实性”被提到7次之多,这就是我们生产性保护里面最核心的部分。

但是,在进行生产性保护的过程中,社会上还是有一些误解和认识误区。

一个是把“生产性保护”和“产业化”、“商业化”混淆。其实这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事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关注的不是经济层面的效益,它虽然也关心传统技艺如何物化、如何流通、如何满足人们今天生活的需要,但它的前提是不要抛弃传统,尤其是传统手工技艺。

可以说,手工技艺是传统技艺的核心。因为大批量机械化生产缺少了“手”的参与,没有艺人的创造性劳动,就缺少了情感的附着,就没有了对传统的理解和传承。而且,这种情感不是个人情感,是民族群体情感,是民族审美、哲学思想等人文信息的汇集。

也就是说,当我们在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技艺时,还要注重传承整个中华民族的传统符号体系。比如现在四大名绣的生产,技艺还是原来的手工技艺,但它表现的内容却是非常西化的内容,这就有失偏颇了。只留存技艺,不留存传统符号体系是不行的。这符号体系体现了民族价值观,如果符号体系变了,承载的文化信息就变了。

此外,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要防止过度表演化。过度表演化就是不在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而是把招揽观众的眼球放在第一位,失掉了保护的真意。

(作者系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备忘

为了留住那些记忆

北京是一个拥有丰厚文化遗产的历史文化名城,仅从非物质文化遗产来看,北京已整理公布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235项、市级代表性传承人206人;其中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的108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57人。

2月5日至15日,由文化部联合北京市政府等在全国农业展览馆举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成果大展”,以空前的规模与精美的展品吸引了十余万参观者。展览中,北京在生产性保护方面取得的成绩也第一次集体呈现出来。

目前,北京已命名5个项目为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其中北京市珐琅厂有限责任公司、北京市内联升鞋业有限公司、北京市荣宝斋被命名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它们都在忠实保留传统技艺的基础上,重视传播技艺承载的文化内涵。不仅在店内设立工艺坊,完整呈现技艺的全部细节与过程,还实行“名师带徒”制度,完善技师评级制度,积极开展各项生产技能大赛,成立传承人工作室或重大选题小组等,并在不断的生产实践中,逐步培养起一支以80后年轻人为主的徒弟队伍,让技艺后继有人。

此外,2011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精神,北京市已草拟了《关于进一步加强活化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动手工技艺传承发展的实施办法》,鼓励和支持具有生产性特征的非遗项目在保持核心技艺的基础上,积极研发适应市场和时代需求的产品,并给予一定的政策支持。

为探索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市场潜力,2011年“文化遗产日”期间,北京市文化局举办了“首届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作品拍卖会”,包括“燕京八绝”在内的86件作品,成交额高达531.6万元,成交率高达76.7%。这充分验证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巨大市场潜力。

本版图片由钧天坊古琴文化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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