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垮村的堂妹,新立华堂,我这当舅舅的当然高兴。俗话说“娘亲舅大”,去吃酒时,那可是坐“上八位”的。苗族建房多用木头,现因施秉是世界自然遗产地了,森林禁伐,农村只有建砖房。堂妹和妹夫靠着打工,集了点小钱,修了房子,这次就是进新房了。房屋建得不错,三层小楼,有罗厫,有回廊,有美人靠,大厅可拉两张长桌。墙面也装修一新,淡灰色,与此方自然山水浑然一体。
不过,吃这进新房酒是不好“吃”的,因为梁得由舅舅家抬来,上梁时主在一头,客在一头才将梁拉上脊背,上梁之后,你还得抛高梁粑——这些得由舅舅家出。苗族说,“贵”是由祖坟上给来,而“富”则是由舅舅家送去,这“富贵”才算完整。苗家进新房,其场面讲究热闹,冲天炮要大盒的,彩纸花炮响了之后最好彩纸能散落于新房周边,以饰浓烈。
梁是建筑的主心骨,大梁之下是堂屋,也就是祭祀祖神、议事和会客的地方,梁居于天地之间,因而来不得半点的马虎。苗族送梁歌唱到:“来到主家殿,殿堂亮堂堂,抬头脊上望,雄伟赛皇宫。脊上双龙,二龙戏宝珠。我们到主家,我们囋主家,得贵从哪到?得富从哪来?别人来无话,且听我来说:得贵祖上送,祖坟葬得好。得富舅家送,送富进家门。家家建新房,主家建新房,别人建一层,主家建七层,七柱落脚地,七瓜摆成行。梁是枫木做,梁上刻金龙。一张红绸缎,一对筷子穿,银圆钉梁心,有毛笔写书,墨锭裹梁中,金条放梁心。得贵主家要,得富主家收。主家有富贵,赛过当官人。”因地方不同,其祝词也有异,但大梁的中心大多都是绸缎绑有银圆、筷子、墨锭等物,这就表示“送财喜”了。
用枫木做梁,这主要是从《开亲歌》之伐木歌中来的。《开亲歌》中说,刻木砍倒之后,就要分木,“下节去哪里,中节去哪里,上节去哪里?”回答,“下节去架桥,架座讷丽桥;中节去刻木,聘礼多得很;上节去造屋,修屋给娘住。”既然梁是主心骨,那么就用枫木作大梁。不过,因枫木材质不是很好,加之又重,干后易裂缝,很多人家多是用柏杨或杉木代替。加之,这些木材砍倒后其树都能重新发芽,也预示着人丁兴旺。
大梁要由舅舅家抬去,这也有原因的。《开亲歌》之《称银交两》节载:说是舅舅家要聘礼很多,“三百两白银,三百幅绣布,三百头水牛,三百只锦鸡,样样都拿走。”在称银子的时候,舅舅家不用十六两称称,而是用大称,卞几妈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身上戴的银镯子、银耳坠、银簪和银戒指加上,称才平衡。卞几妈觉得太亏,想再拿回点银子。一个从重安来的人,名叫耇冬劳,他劝卞几妈:“劝你不要愁,他要他各要,来日你嫁女,请他来喝酒,就要一钱二,一两二酒钱,这礼不能丢,到时他各退,不必这般忧。”舅舅家面子得了,但于心里也觉得有点太过分,碍于面子也不想退。自此之后,姑妈家嫁女生小孩,舅舅家要拿衣服、还拖条狗来杀——表示祝贺。姑妈家立新房也必须抬梁,撒高梁粑——表示送财,也就是多得了那部分银两,姑妈家要来“退还”的,其实这些都是让舅舅家退银子,那些贺物都是“遮羞”物。
据清乾隆《镇远府志》记载:苗族“俗无文字,交用竹木刻数寸,名为‘刻木’”。在那个舅权时代,婚嫁则“姑之女定为舅媳。倘无子,必重献于舅,谓之外甥钱,否则终身不得嫁或招少年往来”。《苗族开亲歌》产生于苗族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之后的一段历史时期,虽然有关于民族迁徙、图腾崇拜等方面的内容,但与那些反映创世、开天辟地、人类起源等的古歌古词神话不同。它所反映的主要是舅权制下的婚姻状况,它用酒歌这种形式记载苗族婚姻的起源、演绎及它的发展和进步。《苗族开亲歌》是施秉、黄平一带苗族人的婚姻法典,就是现在,很多的婚姻习俗均来自于“法典”。尽管时代不同了,这些刻在木头上的“礼”还鲜活地存在着,被民族学家和人类学家称为“苗族最古老的婚姻‘活化石’”,在苗族发展史的研究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现在都是砖房了,何以还要上梁呢?这是习俗,苗族人叫“理”,理是不能省略的。苗族人的“理”和“礼”有时是同意语。抬梁是舅舅送给姑妈家的“礼”,此时的“礼”就是“理”了。一部《开亲歌》说尽了理,既是法规,亦然为“理”,那就得尊“理”了。砖房如何上梁?主人家总有办法,他会在顶楼最中一间的左右两壁,各开一个孔,架上梁也就行了。
汉族有撒高梁粑的习俗,苗族也有同样的习俗。高梁粑其实就是糍粑,糯米、高梁或小米制作的,糍粑打好之后,用刀切成小方块,用于上梁抛撒的,所以称“高梁粑”。过去的高梁粑是真正的糍粑,而现在的内容就很多了,除糍粑之外,还要有水果、糖果、袋装食品、饮料……还有小钱。小钱用红礼袋装着,视其富有程度,里面可以放伍角或一块,有的或伍块、十块。此次送梁,近亲族人共八弟兄,除购梁木之外,礼钱,再加上“高梁粑”,我们也花了好几千元钱呢。
当梁从楼下升到了楼上架好后,巫师念善词,并烧香化纸祭拜祖神。祭毕,有客随楼梯自下而上,口念四言八句,或唱贺歌,一级一句,直至脊顶。此时,客主各在一头,或对歌,或搳拳,热闹一番。完毕即抛撒高梁粑。楼下的人这时真的是众目睽睽了。
当鞭炮再次响过之后,梁上的客人就开始撒高梁粑了。撒高梁粑也有讲究,因为人多,得注意安全,先撒近处,后撒远处,让见者都能抢到一份。糍粑落地比较快,而带纸的钱则飞飞扬扬,半天才落下来。有人抢粑,有人抢钱,有人抢水果,乱作一团。现代的人,生活好了,很多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而是要图个吉利,用苗话来说,也就是“漏番漏沙”——抢的是富贵钱财。
高梁粑撒了之后,就是吃宴席。过去苗家办席多是长桌宴,现在“与时俱进”了,宴席采用了圆桌。先用圆桌吃宴席,宴席吃好后收拾干净,重拉长桌。长桌是必须的,因为苗家人吃饭宴席之后,还要对歌。对歌用圆桌不好对,距离太远,人多听不清楚。长桌对手隔得比较近,主客各在一方,唱起歌来才听得清楚。
长桌拉好,重新置些菜肴,放上碗筷,酒杯和酒壶。先是搳拳,主人会找几个倒“转转酒”的轮番把酒奉上。主客都有点酒意之后,歌声起来了。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山羊是狗摞出来的,歌是酒喝出来的”,“主人办酒宴,客人起歌场”。你是客人,你就得先唱歌。先唱祝酒辞,从山田坝土赞美起,到老人小孩歌颂到,老人给予祝寿,男孩尚祝科考当官,女孩手巧绣花织锦,再到立房造屋建华堂……得以快慰,富贵发财均达。之后才进入唱酒歌的正题。正题歌多种多样,有开亲歌,立房歌,回春歌……现在进入正题的人少了,那一夜除了几位老人家唱点传统酒歌之外,很多人漂皮几句祝福歌之外,唱的都是些不入门的歌,更有甚者还唱起现代流行歌来。
我也不懂传统歌,只会傻傻的,被人灌酒,直至天昏地暗,不知西东,直到他们披上礼品(床单)送我出门。
说实话,我为我这个快乐的民族感到骄傲,因为在现在我们还能知道上梁的习俗,长桌宴、对歌也还一样不落地进行着,因为这就是传统。但我也为我们这个民族感到几分的沮丧,因为传统的史诗般的民歌不再有人传唱。本是唱传统民歌的地方,如今已丧失了她的领地。我们常说,要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信乡愁。而我们的传统的文化在与现代文化的搏击中,已经败得遍体鳞伤,伤痕累累。难道我们能放任自己的文化消失而留下旷世的遗憾么?“盛世歌着萧条人,怅望千秋一掬泪。”守望心灵的文化净土,我们不能当看客,因为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是一个悲哀的民族,那怕仅有一点残羹剩菜,我们也一定要守望着,我们这个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
二0一六年元月二十八日于偏桥古镇
贵州省施秉县苗学研究会 吴安明(笔名/紫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