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空间里发了一组关于苗族祭树砍树的图片,有人惊讶,也有人认为是在作秀。这不难理解,因为好多年以来,我们没见到这种场景了。
对于我来说,只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带着一伙乡人到杉木河砍伐树木的时候,我曾见到这样的场景。父亲的那一辈人说,杉木河谷的山岬太硬,要想进入河谷里伐木,必须先敬山神才敢伐木。那时正处“文革”,哪敢信这些迷信?而更何况能有幸进山伐木的都是些成份好的贫下中农。父亲来自于苗寨,他从小在祖辈哪里学会了点巫术,或许因成份好的原因,他带领着乡人,扛起一个猪头,带着一些香纸,就去杉木河谷去了。据说他们选择了一个土地庙,并在那里举行了祭祀活动。从此,杉木河谷的杉木圆木源源不断地从河水漂了出来,直达县城,并运到了省城或很远的地方,为“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服了务。儿时的记忆实在有点模糊,他唱的是什么词,敬的是什么鬼……不曾记住。只知道那抛撒的米粒、在林间哗哗作响,那卦辞在指间里左甩右掷,一直他们念到满意才算结束。祭祀完成之后,他又不断地叮嘱着伐木的人,要他们在山谷里,砍树就砍树,可千万不能吹口哨、唱山歌,呼唤对方如有山间回响,要等应山应水的回音过后才能回答等等。一个叫汉林的人不相信这些迷信,一天他扛着斧子去砍树,边砍边唱,后来斧柄脱落,斧头将右腿砍去了个大口子,被抬了回来,从此再也去不了那片山谷。之后,乡人坚信那些个忌讳是必须的。
或许是巧合,现代人不相信这些。不过,前些年人们进河谷去修步道,人们还是找了个猪头,先祭了山神才开始动工,所缺乏的只是不再有巫师或巫婆作法和颂词。城里的老板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祭下也好。
前些天,杨柳塘镇中夸村的村民要建一个寨门,要求是木制的,认为这样材料传统一点,也才有灵性。建寨门是这个村一伙年轻的行为,他们说他们走了很多地方,别人都建起了寨门,没有寨门不象个苗寨。是的,寨门是一个寨子的形象,是一个寨子能否团结和和谐的象征。中夸村在民国之前都有寨门的,那时分为东门,南门和西门。据村民回忆,那时的寨门可容人背谷斗进出。大门的枋子就有五寸多厚,早上卯时开门,晚上子时关闭,每当大门开关时发出的声音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因为有寨门,盗贼不敢入村,就是清末苗民起义时,清军也不敢入寨过。只可惜五十年代末办“集体食堂”时拆除了。
经过几十年的禁伐森林,中夸村的森林植被有所上升,而且长得很好,如长长竹子林一样茂盛。这次修复寨门,人们就想用树子。因为用材不多,村里人通过申请,到县里面办得了砍伐证。村民们认为,立寨门是千秋万代之事,凡动山中的树木还是要祭拜一下树神,以求得神灵的保护,建寨门也才平安顺利。
耇秀翁是个巫师,现年七十八岁了。他算了日子,确定时间用在未时,未时五行属土,正是森林女神“在家”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祭拜她才有效果。这次祭神树也是循规蹈矩的,比如这巫师也身着巫服了,祭祀用的祭品是一个猪头。剪了一些纸花、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祭品法器。巫师的念辞不快不慢,又是招鬼,又是送鬼,说到有的并节点时,大家三呼:好!好!好!最后巫师用斧子在大树脚下砍了三下之后,祭祀完成,伐木也就开始了。
苗族伐木祭祀是有根据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施秉、黄平的镇远三县民委收集的《开亲歌》就有专门的记载。歌词是以对歌的形式记载的,歌载曰:
“次次不砍树,这次要砍树,他去是得砍,或者不得砍?这次要砍树,他去不得砍。出了什么事,原因是哪样,他去不得砍?地神打草标,山边插草标,号记不准砍。喜尼和迪细,他们来研究,商量如何办?喜尼和迪细,他们来研究,商量这样做:拿香纸去烧,拿公鸡去祭,地神解标记,才能得砍树。树梢有什么,树杆有什么,树脚有什么?树梢有毛虫,树杆有蚂蚁,树脚有橆穀(即女神)。喜尼和迪细,他们不得砍,他们又谋划,商量怎么办?
喜尼和迪细,他们来研究,商量这样做:拿色花鱼供,橆穀才退让,他们才得砍。”
歌中提到了几件现在我们还在要做的事:一是地神打草标,不让砍树;二是橆穀(即女神)守护着树脚,不让砍树。所以必须用鸡和色花鱼去祭拜,神才让开地方,让人去伐树。《开亲歌》其实这就是苗族最早规范人们行为的制度和法典。苗族人将土地,将树木神灵化,其实就是对土地、对树,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体现一种特殊的生命法则,就是苗族人崇尚自然、崇尚生命的理念。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苗族对生态灾难后,深受其苦进行了反思。他们对万物万事的存在与变化,自然灾害的产生等作了各种臆测和解释,并产生了许多神话传说,苗族《开亲歌》就是对远古生态的生动描述。
德国著名作家赫尔曼•黑塞《流浪》在《流浪》中写到:“树是那些明了如何向它们倾述,如何聆听它们,了解真相的人最好的避难所。它们不宣扬学习和戒律,它们生机勃勃地诠释着最古老的特殊的生命法则。”西方学者亨利•沃德•比彻也说:“在所有人类的艺术作品中,大教堂是最伟大的。而一棵巨大雄壮的树却比它更伟大。”苗族人就是这样一个热爱大自然,并欣赏着一棵树的民族。
我祭树活动的图片发出来之后,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我认为这是一种对民族宗教的误解。我们在生产生活中,围绕自然物崇拜进行的宗教活动,不能简单地误解为迷信、愚昧,这种活动其实是一种信仰,是苗族人自古以来的精神寄托和灵魂皈依。正是这种寄托和皈依,苗族的生态伦理观成为人们自觉践行的行为规范。人们将它称为神灵,来教育人们敬畏自然,减少对自然的索取,这样做有利于保护生态环境,维护自然生态平衡,从而形成了极具特色的生态思想。
千百年来,苗族人用自己的智慧保护了自己的生存家园的。
二0一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于偏桥古镇
贵州省施秉县苗学研究会 吴安明(笔名 紫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