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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文学的哀鸣 十七年,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或许只是惊鸿一瞥,沧海一粟,而其内在的元素之一文学更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当偶然的历史机遇加上特定的时代背景赋予它重任时,它无疑会在天地间沉淀一份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化石”,保留下这份厚重的独特性。“十七年文学(1949—1966)”便在这种造化中诞生,作为一面旗帜,它引领着文学的发展方向;作为一种口号,它统领着一代作者和读者的审美视角。特别是其中的关于解放战争英雄题材的小说,更是影响了整整一代青年的人生走向。 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刻开始,又一部“成者为王败者寇”历史画卷便又一次开始演绎,于是在新时期特定的意识形态控制下,为统治者抒写成功之路的作品便跃上了文学舞台。于是,写战争的惨烈壮观,写英雄的力挽狂澜,写局势的风云变幻等作品如春笋般纷纷涌现,一时间也出现了几部较为受欢迎的“佳作”,如《红日》、《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红岩》……每一部作品好像就是一首史诗,作家们受着那政治觉悟的驱动,也受着自身在这场战争中洗礼后得来的深切体会,力图传递时代的命脉。读着那些作品,我们几乎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胜利气息和那个时代人们的某些精神特征,但是单革命创作和革命激情被套上一层政治枷锁时,似乎文学本身的审美意境便被约束和剔除了,从而进一步导致了这些作品失去了自身主导性。 首当其冲的便是杜鹏程的《保卫延安》,这是一部放映1947年毛泽东、彭德怀领导的延安保卫战的纯战争英雄叙事作品。在这部作品中,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们全部的人生意义就是战争的胜利,所有的人生价值便是一次次痛击敌人。因此,全书的重点便是在交代战争的发展,这种战争的现实主义,人物的虚无主义,描述的浪漫主义,给作品带来一种空洞的感觉,尽管我们也会为书中的战争而心潮起伏,但事后我们也会很快将其遗忘,因为没什么值得我们记忆深刻。上从彭德怀,再到旅长陈兴允,下到指挥员周大勇和普通战士王老虎,我们看到的都是他们被政治化的形象,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去死的呆板面孔,而那些人本性中的自然属性却被埋没,看不到人的真性情,让我们突然觉得好假。 吴强的《红日》貌似好像看到了这种不足,所以它力求有所发展,但很遗憾,我觉得它到底还是没有打破这一局限。说它有所发展,是因为在作品中,作者试图将战争中的、社会关系中的、情感世界中的人物写得面面俱到,想尽可能凸显情感,穿插爱情。因此解放军各级人员,军长沈振新、副军长梁波、团长刘胜、连长石东根等都写得比《保卫延安》中生动逼真,更难得的是,吴强突破了以往作品中对敌方将领恶意丑化漠视的态度,将国民党师长张灵甫、军官张小甫写得有血有肉,把单纯的敌人写成活人。当然,这也成为了它后来被“封杀”的铁证之一。但当我们读完时,我们便会发现,这种人的真性情似乎并不真,特别是对沈振新的塑造,尽管颇下笔墨,但还是无法摆脱政治对其的压制。特别是对待黎青的爱情上,他好像就是个呆子,漠视了妻子的存在,隔膜了这份战火中的情愫,说他们俩是夫妻,倒不如说更多的是上下级。用黎青的话说,就是“有时候,她竟怀疑工农出身的干部,尤其是工农出身的高级干部,是不是真的懂得爱情”。是什么造成了这种爱情的悲哀,照理说,沈振新在军事上深谙战争规律,深谋远虑,是个合格的指战员。但由于战争的繁忙,谈心的不够,主体意识的渗透,将其改造成了一个战争人。战争将其同化,将爱情淡化,从而练就这位合格的军长,不合格的丈夫。给我造成深刻印象的是俩人离别时沈振新说的话:“经过这次战争,可能使孩子们不再遇到战争!”我不知这到底是对至爱的妻子深情吐露呢,还是一位革命军人内心蕴藏的博大深沉的对普天下的爱,抑或是对于自己无视爱情的一种借口,一句冠冕堂皇的政治宣传语?也许还是因为这个时代,谈爱情就是大忌,尽管吴强有所突破,但也只能匆匆带过,不敢深究,造成了作品的败笔与不足。 相比以上两部作品,《林海雪原》似乎更加吸引读者,更充满了战争与传奇的元素,更是一部男人的故事,与女人无关。作者曲波少年的参军经历无疑为作品增加了一层厚厚的基垫,他1946年率领一小分队深入林海雪原剿灭国民党残余势力,因此故事也以此为据,描写了一群孤胆英雄深入绝境,剿灭敌寇。故事的离奇曲折,情节的跌宕起伏更能很好调动我们的胃口,让我们欲罢不能。在《林海雪原》中,政治化的符号不再像前两部那么明显,但它却陷入了另一种误区,便是对英雄人物的过度夸张与渲染,而且落入了俗套,沿用了古典民间小说中模式化的人物布局中。忠诚勇毅的少剑波,威猛却有失谋略的刘勋苍,百战百胜的杨子荣,诙谐又身怀绝技的栾超家,老实耐劳的孙达得,这典型是将《三国演艺》、《水浒》和《西游记》中的人物溶合而产生的结果。这就显得居于俗套而缺乏创新了。作者或许为了给读者留下一两个较深印象的人物,于是对杨子荣和少剑波进行了夸张的构造。杨子荣孤身闯匪穴,舌战小炉匠,活捉座山雕,一系列的英勇举措时时流露其无所不能的本领,他的英雄境界达到了神话的地步。而少剑波自是英雄少帅,诗情风流,有美女相伴左右,有点指点江山,“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神秘感觉,引得无数少女痴心不已。这种夸张的煽情,浪漫的笔法,避免了一般战争小说的呆板与僵硬,可读性和吸引性都很强,为十七年中战争英雄叙事小说另辟蹊径。但这种单纯的英雄崇拜加上一味乐观的基调,使其带上武侠小说的阴影,思想性方面远远不足,有的只是一群英雄的个人传奇。 无间道版的《红岩》又从另一个新视角揭露了这场战争。这是一部谋战传奇,是地下工作者在没有硝烟的国统区的生死决斗。相比白刃交接的对面抗争,这种地下对峙更加危机四伏与惊心动魄。在这里,同样是一种英雄塑造,但这种英雄不是杀敌殉国的豪迈,而是变为面对严刑的坚忍与不屈。小说主要通过狱中斗争,塑造了许云峰、齐晓轩、江姐等几个英雄人物的英勇形象。对于这部小说,我认为它的贡献更多的是谱写了一曲共产党人的正气之歌,起到了政治教育的作用,它的目的在于告诉人们,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他们的信仰是战胜一切的根本保证,揭示了共产党必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也告诫我们,革命之路是用先烈的鲜血染红的。这教育了我们,洗涤了我们,让我们没有理由亵渎这种成果的神圣性与合法性。 以上四部作品可以说是代表了整个“十七年文学”中关于解放战争英雄叙事题材的最佳成果,既有展示高层领导的风云画卷;又有写地方战争的风起云涌;既有肃清残余势力的革命大结局,又有地下工作者的逼真动态写真,整个历史战争全貌囊括于此。面对这些作品,我们站在今天这种高度上来审视,似乎没有哪一部可以真正意义上算作是不朽之作,因为它们的文学艺术价值都不怎么让我们欣赏,我们如今甚至不屑去读这些所谓过时的作品。的确,单从文学艺术价值上看,这些作品无疑无法进入优秀作品行列。因为,太多的主流意识控制了这些小说的成熟,这种主流意识不仅让书中人物千篇一律,模板化,而且限制了作品对爱情、人性、战争、政治的反思,将不与时代同步的一切东西一棍子打死,使它们更大意义上成为了单单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的政治传声筒。描写战争而不反思战争,这是这些作品最大的缺憾,对比《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西线无战事》这些著名的战争反思名著,中国这类小说真是少之又少,甚至还没有真正诞生,虽然在具体作品中时而出现过几丝倩影,但总体上没有形成雏形。让我们看看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它讲述了一群德国少年兵对战争态度由兴奋、憧憬到反感的过程。保尔及其同学们在老师的沙文主义思想的煽动下,怀着英雄理想投身到一战之中,可真正投入到战争中后,他们才体会到战争的可怕:那里炮声轰鸣,大地震憾,血肉横飞,尸骨遍野。主人公保尔开始怀疑过去的理想,战争的残酷性和毁灭性使他的英雄主义彻底破灭,他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开始对战争怀疑、厌恶甚至憎恨。终于有一天,保尔爬出战壕去捕捉蝴蝶,结果被冷枪打中死去。然而同战争相比,个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在那一天前线司令部的报告中写道:“西线无战事”。面对这样的作品,不知我们的心如何激情燃烧?中国的战争历程的漫长性与复杂性在世界上可以数一数二,可以让任何国家望尘莫及,但我们真的认识了战争了吗,战争真的能使每个人都情感膨胀,激情高涨吗?或许很多时候我们只不过在自欺欺人,或许由于政治环境的制约,思考力度的缺乏,作家思维模式的定式,使得在中国这类反思小说成为难产儿,虽怀胎十月,但总不见出生的迹象。 但是艺术价值上的不足并不代表其整个作品的失败,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它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不管它给我们的是一种见证还是一种教训。“十七年文学”集中体现了一代作家的的自我精神与时代话语体系之间的挑战,反映出了一种紧张的文学文化焦虑心理,形成了对当时社会主义道德价值的追求。通过这些作品,我们认清了当时的社会风貌,找到了作品被挟制的原因,为今天文学作品的百家齐放作出借鉴。我们的政治应该较少管制我们的文学作品,让各种思想都能通过文学渠道能以张扬。但令人悲哀的是,目前的文学道路大有重蹈覆辙的痕迹,题材的同一性,表现力度的单薄,与时代政治方向的高度一致,让我们亟需出现一批创新的作家与作品。在另一方面,如今当我们重读这些“红色经典”时,是否可以在不经意间重温一下当时那种激情澎湃的革命豪情,那种我们现代的生活已经久违了的激动、刺激。或许,这些都是“十七年”文学给我们留下的高贵经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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