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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出生,绝对跟一头猪有关。 那年,父亲风尘仆仆肩扛一袋小麦,刚进村口,就被等候多时的民兵连长请进村委那间土坯屋里。 好端端的猪,咋就没了呢?听说猪没了,父亲心窝子痛。那猪,可是五队社员一年的希望,父亲还指望入冬把猪卖了,给队里添把些家把什。这好端端的猪,咋就没了呢?在父亲重复到第九次时,公社派来调查此事的工作组长,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柳主任,用一句,王大川!制止了父亲的絮叨。柳主任让父亲老实交代,猪被卖到哪里去了?父亲说真不知猪哪里去了,这两天自己去淄博买小麦种,临走时,还去看了看,猪在圈里好好的吃食呢。不信?你去问老李头。老李头是五队里的饲养员,孤身一人白天黑夜守在饲养室。父亲不知道,两天前,老李头就被“请”到大队部。怕串供,在另屋关着呢。 照柳主任的推测,父亲伙同老李头,以买麦种为借口,把队里的猪偷出去卖了。见父亲拒不交代,柳主任火了,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白纸黑字,你可是按了手印的!反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柳主任扬了扬手里的纸,摔在父亲黑漆漆的脸上,纸一顿,又飘忽飘忽落到地上。 白纸黑字?父亲捡起地上的纸,端详了半天,笑了。说这不是临出门头天晚上,给六子做的证明吗?父亲说六子的老爹怀疑六子晚上在外面赌小牌,拿棍撵着要打六子,六子没法,让我给他作证,就说前晚是和自己睡在一队饲养室。他怕爹不信,拿着一张纸让我给他作证。还让我在上面按了手印呢。 柳主任说,你这是狡辩!用不用我给你念念听听?父亲大字不识一个,说,那您就念吧。就把纸递给了柳主任。 我在这里发誓,不把队长卖猪的事说出去,要说出去……不可能!父亲急了,这怎么可能呢?父亲虽然不识字,可心明镜似的,他知道这件事的后果,自己进派出所不说,家里老老小小七八口人都得跟着背黑锅。父亲急火攻心,加上长途劳累,晕了过去。 父亲已被关了六天了。家里乱成一锅粥。狗娘养的,共产党的天,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吧。奶奶冲着大队书记,唾沫星子喷了书记一脸。书记哭丧着一张脸,说,婶,您老别急,事情总会弄明白的,现在事情没查清,谁也不敢放人。 看看都不行?奶奶问。不行,怕串供。书记说。娘一急,将不满月的我生了下来。我撕心裂肺的哭,使的家里更是乱上加乱。 第七天晚上,读高小的叔从院里捡回一张纸,叔将油灯挑亮,看着看着,对奶喊,娘,我哥有救了。 根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工作组连同村委会一起,在村西岭挖出一堆猪骨头。六子像一条烂泥鳅,从干涸的河底漏了出来。六子被关押了。五队的社员骂六子,冤枉了好人不说,还耽误了他们的生产,这是报应。副队长说,让这撂货蹲派出所一辈子,别出来。 据六子交代,是他伙同自己的三姨夫将队里的猪偷来杀了,谁谁分了肉,谁谁分了猪下水,六子交代的清清楚楚。问他为何栽赃王大川,六子说,队长总是当着社员的面骂他好大犍子不拉犁,拉屎还得半天。说他磨洋工,混工分。他恨王大川。更重要的是,六队的春花听说六子是这么个人,也逼着父亲将这桩娃娃亲退了。这事,六子没说。 父亲回来了。回来的父亲像是地里久旱的庄稼秧子,焦黄干瘦。父亲让娘给打盆水,说,几天没洗脸了,眼迷糊着呢。水在娘的手里换了一盆又一盆,父亲说,还是不清,像隔着层雾。娘流着泪,说,再洗!父亲说,这世界咋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呢? 六子判了六年。父亲依然是队长,父亲领着他的队员们跟天斗,跟地斗。斗出五队一片好光景。年底,五队被评为先进队。几年后有人跟在自留地里掰玉米的爹打趣,你王大川侍弄庄稼是一把好手,侍弄个孩子咋就没庄稼长的高呢?那年,我十岁。十岁的我长得却像一棵豆芽菜。小伙伴们欺侮我,我汲着鼻涕,哭着回家找娘,说,当初生我时就不能生的壮实点?娘说,怪你爹!爹说,亏你长得像棵豆芽,要真白白胖胖,人家真以为你是吃了猪的。还说!我哭。父亲笑。将我举过头顶,那硬硬的胡子扎我。我又哭,又笑。 丢猪事件让父亲因祸得福,书记觉得对不住父亲,说五队队长忠厚又心眼灵活,是个人才。父亲就成了村办企业砖瓦厂的业务员。那时不叫业务员,叫外跑。父亲长年累月在外颠簸。那次出去十多天后,回来竟带回个伴。79年阳历五月十九,全家人站在院子里瞧稀奇,那家伙站在父亲脚边,一动不动。皮厚的任凭大家打量。父亲说,这是绵羊,羊毛可以剪下卖钱。父亲的话磕了奶奶的小脚,奶奶站不住,往后一趔趄,说这是惹火烧身。年前安安家多养了只兔子,被大队没收了不说,安安还被叫到公社里待了两天。奶奶的话很快得到证实,父亲被叫到村委的土坯房里。屋里的气氛和外面沉闷的天空一样。村委领导都在,书记说,问题很严重!父亲走南闯北,眼面宽。书记的话吓不倒他。父亲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外面开始鼓励农民多养,有些地方还把土地承包到了户。父亲的话让村委那群土老帽听得一愣一愣。书记讲不过父亲,甩袖子走时扔下话,出了问题你王大川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刚离开那间土坯屋,一声春雷,划过沉闷的天空。豆大的雨点落在这个四面环山,村名叫王家涝的土地上。 父亲站在雨里,对王大川说,早该下一场通透雨了,庄稼人等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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