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像又密又急的秋雨滴落无边湖面,有时像飘飘扬扬的雨丝遮掩参差的屋宇,格非的文字,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优美的诗意,让人不由自主裹进江南小镇弥漫的雾气。从《迷舟》、《褐色鸟群》及至《欲望的旗帜》,格非所编织的故事四溢着游戏且无序的“弥天大雾”,甚至被定性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玄奥的作品”,和余华、苏童等一道被贴上“先锋小说家”的标签。
但是到了《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格非缓慢且从容地沉浸于语言的古典意境之中。尤其《春尽江南》的完成,“乌托邦三部曲”划上了句号,格非的写作如同绵绵春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由虚幻走进现实批判,先锋作家锐利转向内心强大而痛苦的自省,锋芒依旧,思考更为深切。
在迷宫式语言的环绕中,某种神秘的气息笼罩着格非的写作,也成为他种种人生境遇不可解释的终极理由。否则,他如何穿越一层层迷雾由丹徒的农村走到华东师范大学,如何从腼腆少年成长为清华大学的教授,又如何成为当代文学最有分量的作家之一?
从刘勇到“格非”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电话尚未普及,即便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教工宿舍,也只有一部外线电话。每次传达室的老头喊一嗓子:“刘勇!”楼道里总会立马冲出来三个人。
如此三番,中文系的刘勇觉得很沮丧。这时,他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在文坛刚崭露头角。他想,一个楼里就有三个刘勇,中国该有多少刘勇!他决定为自己取个笔名。
方式很特别:他搬来字典,翻到哪页算哪页,觉得哪个字好就用哪个。头一回,翻到372页,他觉得“格”不错;又随便翻了一页,翻到312页,考虑了一下,觉得和“格”字最好搭配的就是“非”。于是,“格非”“诞生”了。他当时并不知道,李清照的爹就叫格非。
直到现在,在一些事情上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还习惯于把选择权交给命运。而他的人生,也具有很多神秘的不可解释的因素,只能将其归结于命运。比如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曾经面临着学木匠还是去种地的选择。
16岁之前,格非在江苏丹徒的农村,是个老实、腼腆、与世无争的孩子,从不越规矩。在父母眼里,他比较沉稳,不爱说话,甚至有些沉默寡言,更别说交际,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想法。从小学上到高中,几乎是一路玩着过来的,学习很轻松。所有人都以为在这样一个成份不太好的家庭里,他是与大学无缘的。
可以考大学了。
几乎没有准备,格非高考落榜了。他对上大学没有任何概念,这时反复考虑的是:按母亲说的学个木匠呢,还是在生产队种地?那段时间,他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竟有两个月没有说话。母亲没有劝他,只是把舅舅叫来小住,让家里热闹些。
他为此很感谢母亲,觉得母亲是非常重要的教育家。“当我有了孩子,我发现我妈所有事情都是对的,我小时候她对我的严厉是对的,初中后对我的尊重也是对的;有烦恼时她不惊动你。我曾经为自己做了错事母亲不知道而得意,其实后来发现,我所有的错事母亲都知道,但她认为都正常。”
有一天,母亲约来了木匠师傅,吃饭的时候,母亲怂恿格非跟师傅坐在一起,并暗示他给师傅夹菜。他本来已觉得别扭,这时候又听师傅说“你的孩子交给我可以,我可是要打的”,心里一下恼火极了:凭什么还要打?他对学木匠产生了恐惧心理。
尽管如此,他也只是暗下私忖是否去种地而已。可就在这时候,本来已经翻过去的人生一页,又翻了回来。
有个中心小学的校长,和格非素不相识。有一天,他步行了五六公里一路找到格非家。这时,父母都睡觉了,格非还在院外乘凉。校长说,他听说这一年高考村里没有人考取,这不是孩子的问题。他有朋友在全县最好的中学当教导主任。去中学打听来几个成绩好的孩子,然后挨家挨户找。
于是,格非拿着校长的推荐信,借宿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每天跑十几里路读书。亲戚家条件不好,房间很小,离学校又远,少年时期的格非经常生病。但是他读书读得很好,两个月后,格非在县中学的排名成为全班第一,连老师都目瞪口呆。考大学前夕,镇江市模拟考试,格非名列全市第二。老师对格非说,你回去好了,以现在的成绩,考大学没问题。但是回到家里,又被父母“撵”回学校,似乎只有待在学校才是高考生的样子。由老师出面,格非住进了集体宿舍,十几平方米的宿舍住了40多个学生。刚住进去没几天,格非又病了,高考前连续发烧。他硬撑着走去学校的医务室,里面挤满了人。他费劲地挤到大夫身边,用虚弱的声音说:我发高烧了。大夫是年轻人,没好气地冲他说:“你没看到我这么多人吗?”
一怒之下,格非离开了医务室。他打听到发电厂有家大医院,又拖着虚弱的身体沿着运河往前走。只走了一小半,他再迈不出一步,只好坐在河边休息。
等到太阳落山,有凉风吹来,格非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没再去大医院,返回学校,他躺在床上,做出决定:不去参加高考了。
这时,格非的一个朋友劝问他:“明天就考试了,大家都在摩拳擦掌,你怎么还盖着被子睡觉?”格非告诉他自己打算放弃高考。晚上九时,格非的朋友把这件事告诉学校的教导主任——这是格非平时最恨的一个人,姓罗,是苏北人,个子很大,满脸凶气,从来没见他对谁笑过。他走到格非身边,说了三句话:你知道范进中举,自古无考场外举人;你父母不在,我要对你负责;你发烧没关系,我找了医生,就在我家等着。格非跟着教导主任去了他家,大夫果然已经在那里等候,直接给格非静脉注射。格非立即觉得轻快了许多,再喝下两碗粥,退烧了,凌晨一时多,大夫又给他打了一针,虽然仍旧虚弱,已能够支撑他第二天的高考。
因为这次打击,格非的高考受到影响。考完后老师问他怎么样,他回答说,一塌糊涂。于是填志愿时,他基本上没有填重点大学。老师建议他最好填一所,万一考中了呢?他随手写了华东师范大学。
“我觉得生活中总会发生非常奇怪的事情。面临重大选择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帮助你。眼见着好像不行了,突然出现一个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对那个年代有很大好感的原因。”这大概也是格非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喜欢不可知论的原因。格非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拋弃了以貌取人的观点。很多看上去很恶的人,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出的道德感一样很强。
1981年,格非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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