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记录的小堡村影像,从宗谱到庙会,传统似乎还有延续,但其实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图片选自《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熊培云 著 新星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这是熊培云的第四本书,《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这本立足本乡本土记录乡村命运,由此反思中国一个世纪以来的波折的“落地”之书。最初源自江西赣北平原小堡村的一棵大树——它延续了熊培云乡村生活的17年记忆,一夜之间,这株记忆之树被树贩子以2000元的价格买走。事件背后,隐喻着现代化挤压下的中国式乡村,土地荒芜,人口外流,环境污染,一切仿佛都置身于沦陷之中。
江西有2000多年的小农经济传统,作为程朱理学的发祥地,人文与物理要素,决定了这里的乡村样本十分中国,并具有典型性。这也成为熊培云面朝广袤中国乡土进行深思,开启对小堡村田野调查式的写作的立足点。
在小堡村,20多户人家的自然村依山傍水,人与动植物野生野长,在大地上遵守着约定俗成的秩序。自然灾害与战乱无法改变它们。却在现代化的强力剥夺下,被逼得步步退让。当农民工们依旧涌向城市,而城市人又渴望回归乡村式的乐活生活,叩问历史,启发当下。中国式乡村何去何从?或许,回归本乡本土,比寄望城市化的拯救更实际。
落地之书 从乡村理解社会和历史
新京报:从《重新发现社会》到《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思想内核一致。变化之处在哪里?
熊培云:二者都是对我们向历史和当下的反思和探索。前一本是从社会文化心理,探讨人应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国家和社会,如何盘活自己的自由。观念的东西比较多,而乡村是一本落地的书,很具体。这次写作对我来说像是寻根,重新梳理我自己乃至一个国家100年的记忆。我调查都是在本乡本土,有时间跨度和空间感,涉及到历史、政治、国家与社会等深层领域,乡村是一个很好的入口。这件事对我来说,是非做不可的。
《新京报》:现在的乡村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熊培云:精神上的乡村在消逝,物理上的乡村变得面目全非。我记得村头的古树,像个很具体的象征物在那里,很温馨。它见证着乡村的消逝。但是工业文明入侵后,它迅速消失了。
现在江西的发展也遇到问题,我一开始在写这本书的初期,没有考虑污染的问题,后来越来越担心污染对当地的影响。农村普遍没有垃圾回收站,欠缺环保意识,农民自己造成的所谓污染还是小事,往往是企业和国家项目带来的污染很大。农民在危害面前很弱势,不像城市公民有更多自我保护意识。
乡村失范 狂飙突进的新农村建设
新京报:和小堡村作为南中国的一个样本相似,何伟在《寻路中国》中也选取了一个样本,三岔村,作为北方乡村的代表,也面临着它待突破的困局。就沦陷而言,南北是否并无差异?
熊培云:比如在江西的赣北和赣中平原,山势起伏,水源充沛,土地适宜种植,两千多年的小农经济催生的传统文化影响深刻,农村也有历史沉积,人们多不愿迁移,而华北平原自然条件艰难一些,需要找田地和水源,人们为了求生,会经常迁移。所以对迁移本身看法不同。
相同的困局是有的,一方面乡村旧有的好东西留不下来,新的生活方式又没有建立起来,这就可能产生沦陷之感。包括环境的污染问题。人口外流,土地荒芜,河里长满草,遍地是垃圾。古宅被卖,古树被迁移,城里的现代资本和现代文明,进入乡村,不是参与建设,而是侵犯,把好东西带走。这种沦陷感是贯穿了历史的。一百年来,乡村的财力物力人力,不断向城市流动,却不回流。留下来的人素质越来越低。我在书里提出了一个鱼彀效应,鱼彀是捕鱼的工具。鱼进入篓子后,再也出不来,篓子像城市,把乡村好的东西吸进去,一去不返。
《新京报》:你在书中也提到,乡村消费主义的盛行导致了一种新的乡村失范。过去一些朴素的伦理道德丢失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熊培云:现在的乡村多了一个现象,谁来帮个什么忙可能都要算价钱。有些人开始专业地做事和干农活。而在过去的集体主义条件下,大家互相帮助,算得反而不是很清楚。这是社会学上说的熟人社会陌生化。一方面,它有正面意义,是社会在乡村的分工细化。大家更注重契约精神了;另一方面,质朴的精神遗失了,这就是我们说的,要市场经济而不是市场社会。改善自己的生活无可厚非,但不能什么都变成买卖,人的交往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现在的农村建设有些狂飙突进的意思,这就是根源。推土机文化影响了中国的一切,不管是建设还是别的。
《新京报》:但是,从书中可看出,你并不那么悲观。乡村的发展会经历短暂的不适应状态,新的秩序还是会缓慢建立起来。
熊培云:这里面有个矛盾的地方,其实,即使没有新农村建设,农民也会向外跑。赚钱回家盖房子,带来新观念。一方面是延续十年前的思路,乡村真的是处于不设防、越来越萧条的状态。另一方面,这几年为了写书,我不断回到乡村,我原本以为它们会消失,但是现在发现它一直存在,并艰难地自我更新着。
一个好的变化是农民不再那么辛苦,他们使用机器收割播种。社会分工也越来越细,出现了一批专业收割稻子的。另一方面,种地成本越来越高,有些人干脆不种地,造成了农村土地的抛荒,或者有的人去城里做季节工,一年做几个月,又回到乡下,拿钱回家盖房子,支持孩子读书。这些回乡的新农民改良了农村的人口结构。城市给他们的教益,会让他们更在乎教育和生活质量。
重建乡村 民间社会与就地城市化
《新京报》:怎样调和乡村和城市发展之间的这种矛盾?
熊培云:这就如我在书中提到的,和法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对比,在法国的“辉煌30年”,也出现了农民大量进城,相比来说,中国农民进城比例远远不够,2002年的一个数量统计,法国的农业人口是5%,而中国农民现在还有70%之多。另一方面,城市化问题也是要注意的,优势资源过于向城市倾斜。就地城市化,县城可以消化大量农村人口,建立得好,大家没必要增加交通成本,出去打工。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还造成家庭分裂。
就地城市化是个非常好的出路。那么多年因为户籍制度农民进城很难,城里人想去乡下却很容易。如果农村的土地市场放开了,承认农民对土地的所有权,比如打造农村的宅基地市场,这是可以盘活的,城里人到农村,用宅基地盖房子住。他收入高,教育程度好,能把好的东西带给乡下。所谓的见世面未必要到城里来见世面。生活好,请农民照顾孩子,打扫卫生。国家政策需要改,如果要缓解城市拥挤的状况。要打开城市也要打开乡村,这个局面是可以改变的。
《新京报》:这是个美好的愿景还是确实正在发生的事情?
熊培云:乡村也在成长,原来乡村给人恶劣和贫穷落后的印象,完全是工作的一个场所。农村也是生活的场所,是“慢”精神的象征。是国家的根源。书中,我写到储安平讲英国的感受:“英国即乡村,乡村即英国。”现在的法、英、美等国,现代化、城市化发展得特别好,但是同样没有丢掉乡村。城市人和乡村生活并不是脱节的。在国内,厌倦了城里生活的人去乡村居住,其实也把农村盘活了,这样比送文化下乡,喊口号比如说建设新农村更管用。
现在的乡村没有以前那么闭塞。很多地方通了水泥路,村里可以接宽带互联网,自由职业者在乡村工作,不影响工作。我就看到很多农民从广州买家具,通过互联网和物流,很便利。这是方向性的,做加法的过程。当然,如果医疗、教育和基础设施方面得不到很好的保证,政府的医疗投入不能保证对乡村的公平性,乡村的重建会艰难很多。
在民国时,梁漱溟、晏阳初这些民间人士在搞农村建设,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在做。江西是当时的重点省,需要被建设为“模范省”。虽然后来的“乡建”失败了,但是我们可以继承前人的精神,从民间社会开始做。现在我们建立乡村图书馆,鼓励大家书写乡村历史,梳理记忆,更多的记录方法还在寻找的过程中。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刘雅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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